文/图/胡杰
贵州省黔东南苗族侗族自治州的台江县,有“天下苗族第一县”之称。全县十七多万人口,苗族占了98%。民警与老乡打交道,不光常说苗语,还要以苗族的思维方式解决问题。于是,这里的三百八十多个村寨,就有了许多浸透着苗族风情的警察故事。
邰晓军和“敬桥节”
五十岁的邰晓军是台拱派出所的一名社区民警。有一回,敬桥节里,他接到了排汪村支书老吴打来的电话:为争两村林地间一座桥的祭祀权,排汪村与板凳村的年轻人起了争执。三四十人手持柴刀,分立桥的两头对峙,情势危急。
台江是个民风淳朴的地方。就是因为发案少、秩序好,台江县公安局19年来才会先后三次获评“全国优秀公安局”。吴书记说的那座小桥,邰晓军当然也走过。一座小桥,一米多宽、五米多长,由五根杉木拼在一起组成。有了这座桥,两个村子上山干活儿的人倒是方便不少,不用再翻山沟、蹚溪水过到对面。二十多年前,邰晓军初当民警时,就打这座桥上走过。他也纳闷,敬桥节里,两个村子怎么会为一座连个名字都没有的简易小桥争了起来?
这就得说说苗族的敬桥节。农历二月二,龙抬头,万物醒。苗族群众认为,“转世投胎的灵魂”这一天也要“寻找出路”。而桥,就是迎接这些灵魂的最佳通道。有了桥,才会“人丁兴旺”。再说,山有山神,河有河神,桥也有桥神。诸神各司其职,自然才会和谐,五谷才能丰登,老百姓才有好日子过。何况,修桥补路,自古就是行善积德的事。所以,敬桥节这天,每个家族都要修一座族桥。桥不见得要多大,哪怕是在自家门口水沟上搭块板儿,也算数。
除了建桥,敬桥节要做的另一件事,就是祭桥。祭桥一般不祭新桥,而是要祭那些祖先修造、“引进”了无数“人才”的老桥。仪式有三:一是用公鸡一只、五彩糯米饭一篮、米酒数斤、煮熟的鲤鱼三条“敬桥”;二是对桥进行修葺或装饰;三是“煮红蛋”,不仅给“桥”敬供,也给自家的小孩派发,还要给遇到的路人赠送。敬桥的时候,将准备好的肉、蛋、酒、糯米或糯米粑粑拿到桥头敬供,烧香焚纸,喝酒吃肉。有些村寨会把敬桥节排在一年里所有传统节日的首位,除了祭祀活动,还会有斗牛、赛马、跳芦笙、踩铜鼓和游方等活动,热闹得不得了。
苗人好客。本来,敬桥节里,敬桥的人遇到路人或者别的敬桥队伍,常常都会盛情相邀,一起喝它个半斤八两。板凳村与排汪村是邻村,村民多有通婚。你是我的姑爹,我是你的小舅子。究竟是为了什么,姑爹、小舅子们今天就翻脸不认人了呢?
邰晓军和同事很快赶到现场,安抚了双方的情绪。原来,双方都认为,这座桥是自己村修的。因此,对方只可过桥,无权祭祀。至于柴刀,双方都说,他们带到山坡上来,是为了清除桥头两边的杂草、灌木,并非为械斗准备。祭祀桥神,桥头总得有一块能容人转身的地方。
敬桥节过去了,邰晓军的工作却没有停止。首先,他得搞清楚这座桥究竟是哪个村修的。他在两个村寨走访了一些寨老,得出了一致的结论:原来,这座桥是板凳村为方便两村的生产、生活,于20世纪70年代修造。此后,排汪村人看到桥上有的木头朽了,也换过新的。木桥挺奇怪,走的人越多,越不容易坏。后来,两个村子的年轻人大多出去打工,这座桥也就逐渐寂寞、老朽,成了危桥。2007年,也是在敬桥节里,排汪村人出资把桥上的木头全部换掉,等于建了个新桥。因此,排汪村的年轻人认为,这座桥是自己村上修的;而板凳村人追根溯源,当然认为这座桥姓“板凳”了。
甭管哪个村修的,都是好事,何至于为此脸红脖子粗呢?邰晓军继续调查它背后的“秘密”。原来,先一年,为一块林地,两个村子起了争执,闹得不愉快。表面看,两村在争这座桥的祭祀权,其实根子就在这块林地纠纷上。
起争执的,都是两村那些气血旺盛的年轻人。邰晓军并没有直接跟他们较劲,而是通过双方的寨老,劝说年轻人的父母;不是还有那些姑爹、小舅子吗?他们也是邰晓军游说的重点。亲情似水,可以浇灭火气。至于那块山林,邰晓军引导双方通过法律手段,解决纷争。尽管法院的终审判决还没下来,但两个村再也不曾为此另起摩擦、持刀相向了。
刘泽凯与“和面酒”
八月底九月初,台江的水稻就渐渐黄熟。开发区分局政委刘泽凯又接到了排羊乡大塘村李明的电话:“刘叔,我捞了田里的稻花鱼,今天下班来我家尝鲜!”
稻花鱼是台江苗乡的一道美味。每年开春,稻田放水,就投入鱼苗;待水稻成熟,需要排干水收割,稻花鱼正好长到巴掌长。甭管是煎是烤,哪怕就撒点盐巴、辣椒,稻花鱼都会香味扑鼻,细嫩的白肉入口即化。不光是稻花鱼,李明家有了别的好吃的,也总要喊刘泽凯前去品尝。比如,重阳节里新开坛的米酒,米是新米,烤酒的温度、湿度又刚刚好,口感就是甜的。只要有时间,刘泽凯也会提上些水果、牛奶之类,像走亲戚一样,去李明家赴宴。
刘泽凯早就不在排羊派出所工作了,又年长李明二十岁,二人也不沾亲,怎么有的这份忘年交呢?
这就要说到二十年前了。那会儿,三十岁的刘泽凯刚到排羊派出所当所长不久,而李明还是个十岁左右的小男孩儿呢。
大塘村有一对李姓兄弟,小二十年不相往来。哥儿俩比邻而居,相隔不到十米。两家女人常会为谁的鸡、鸭跑过界之类的小事,争来吵去;两家都是一儿一女,年纪也相仿,大人却不让在一起玩。如果走亲戚,这哥儿俩都是各走各的,从不相约一起出行;而亲戚如果前来串门,也常常会发愁,究竟是先去哥哥家还是弟弟家?二十年前,台江的苗寨还没有开展缉枪治爆。到刘泽凯上任时,这兄弟俩发展至相互用石块、土枪攻击对方大门的程度,但并没有发生流血事件。刘泽凯决定,无论多麻烦,也要想办法化解这对兄弟的矛盾,消除这一治安隐患。
从排羊派出所到大塘村,需要步行半小时的山路。一连三个月,刘泽凯带着社区民警开始登门劝说这哥儿俩,每周星期六或星期天,一定会抽出时间跑上一趟。
原来,这两兄弟的积怨,是因分家产而起。弟弟认为,父母一碗水没有端平,分家产时严重倾斜了哥哥。特别是水田,肥沃且地理位置好的,都分给了哥哥。父母在世时,弟弟就在闹;等父母都不在了,弟弟更是不依不饶。而哥哥一家也不甘忍气吞声,弟弟家每有攻击行为,一定要“奋起自卫反击”。于是,这两兄弟的关系就闹到了不可收拾的局面。
年轻的派出所所长屡次登门,兄弟俩当然要尽情地跟他倒苦水,“痛说革命家史”。等他们情绪发泄完了,刘泽凯就要掰着指头跟他们讲道理,从兄弟情谊,说到乡规民约,再说到法律常识。时过境迁,当年父母留下的那点家产,其实已经变得没那么重要。哥俩其实就是在较劲、置气。既然来了个“和事佬”,又是一个兄弟俩都认可的人,哥儿俩就乐意就着这个台阶下来,降低点身段。于是,刘凯泽适时提出,双方坐下来,喝一场和面酒。
在苗族文化中,和面酒又被称为和事酒。凡是有非械斗方面的争执,民间就请有威望的长者出面进行调解,指出双方错误之处,肯定正确做法。讲的是理,动的却是情。都说通了,就坐上摆了简单酒菜的桌儿,当场喝和面酒。这酒下肚,就表示从今往后不计前嫌,和好如初。谁若再小肚鸡肠地纠缠下去,就会被一寨子族人看不起的。
哥俩的和面酒,是在哥哥家喝的。弟弟从家里也带来了一些酒和菜,一起摆在了哥哥的桌上。刘泽凯不光和社区民警一起出席,还请来了大塘村几位德高望重的寨老作证。令刘泽凯意想不到的是,这哥儿俩喝完和面酒之后,竟然双双跪在了他的脚下:“我都想不到,我们俩今生还有兄弟可做啊!”哥哥说得涕泪横流,弟弟同样失声痛哭。连刘泽凯也忍不住眼角湿润,赶忙搀扶起二人。
喝过和面酒,兄弟两家果然又恢复了往来。后来,哥哥病故,侄儿尚未成家,丧事就是弟弟一手操办的。
李明少时顽皮,常常惹事生非。他爸为此忧心,怕他学坏,常会请刘泽凯出面开导李明。一来二去,李明就像对待父亲一样,拿穿警服的刘泽凯当了最可信任的人。如今,尽管父母都已经去世,李明却仍和刘叔叔保持着密切联系。遇到什么事拿不定主意,第一个就想到听听刘叔叔的意见。
王再贵与“村BA”
台盘派出所辅警王再贵是位“型男”,时年二十七岁。他的肌肉与他的人生,都和篮球息息相关。
王再贵是台盘乡棉花村人。因为父亲在台盘村的林业站上班,他打小其实是在台盘村长大。九岁时,一只篮球突然从天而降,狠狠砸中了他的脑袋。王再贵吓得哇哇大哭,抹干眼泪,却自此关注起篮球来。
篮球在台盘村可是有着悠久的历史。村上的第一代篮球运动员,甚至可以追溯到20世纪30年代。据说,篮球最早是传到了水陆码头、黔东南当时的州府镇远县。有在镇远做事的台盘村人,又把篮球带回了村寨里。每年农历六月六,水稻抽穗之际,便是苗族的吃新节。吃新节里开哨的篮球联赛,是台江县村寨间的一桩盛事。球赛正值盛夏酷暑,比赛从下午五点左右开始,一直会进行到凌晨三四点。视参加球队数量,比赛会进行七八天至半个月不等。不光运动员在场上不知疲倦地飞奔,十里八乡赶来的观众也会像服了兴奋剂一般,通霄为自己的球队呐喊助威。为了参加一年一度的吃新节篮球联赛,台盘村的现任村主任就曾经四次从广东辞职回来,打完球,再回去重新找工作。
王再贵迷上篮球后,父亲给他买了第一只篮球;在外打工的堂哥过年回来,送他一套与易建联在NBA雄鹿队同款的9号小球衣。从此,王再贵无论在哪儿参加比赛,都身披9号战袍。因为篮球打得好,初三考高中,他得以进了黔东南最有名的凯里一中。作为校队主力,他代表黔东南州参加过贵州省高中生联赛。后来,高中毕业,他考上了广西的一所大专。由于从小想当解放军,大一时,他参军入伍,成了一名侦察兵。此间,身高只有一米七三的他,还代表旅里参加过集团军的篮球赛。
退伍后,王再贵继续完成学业,然后考进台江县公安局当辅警。这位武装越野赛拿过全旅第三名的侦察兵,被分配到了“有些危险”的禁毒大队。这时候,除了自己打球,王再贵高中时就尝试过的现场解说,有了充分发挥的空间。和专业的篮球解说不一样,王再贵是普通话、方言加苗语,以搞笑和烘托气氛为能事。如此一来,他就成为吃新节篮球赛的一道风景。若是哪天他的嗓子哑了没来,有的球迷看上一会儿,就会失望地转身离去:“唉,王再贵没在!”
王再贵在线,热闹就升级。有球员跑得快,他给人家起名“法拉利”;身体壮的,他叫人家“熊大”。有个球员连摘几个篮板、弹跳力出色,他不仅拿着话筒装模作样地追着看人家的腿,还声称人家的腿上装有弹簧,送人家一个“UFO”的外号。这位球员偏又长得帅,他就煽情地告诉现场女球迷们,哪个女孩子要是成了“UFO”的女朋友,他是可以跳起来给她摘星星、摘月亮的哟。
有个小个子球打得特别好,泥鳅一样防不住,王再贵不称他为泥鳅,而封他为“奥索”。贵州人吃饭,总是离不开一碟子沾料的。“奥索”在苗语中是指小辣椒,王再贵声称,用这位“奥索”做成的辣椒面,恐怕会辣得人不敢拿来当沾料的。
节日里,苗族同胞有斗鸡、斗牛和斗狗的传统习俗。比赛助威时,他们会一起发出“呜……”的声音。王再贵把它引进了篮球赛里,他一说“一、二、三”,现场成千上万的观众就会一起发出“呜”声来,直接把球场的气氛点燃。
2022年夏天,台江的吃新节篮球赛被人发到网上,瞬间火遍全网。于是,“村BA”就成为台江的一个新标签、新民俗。全国各地的球迷、游客,都在往台盘村涌。这下,村上的小吃店、小旅店,半个月就能挣出平常一两年的钱来。“村BA”一火,王再贵也成了一个网红。在凯里打车,有司机认出他来,都死活不肯收他的钱。
王再贵解说篮球,可没敢耽搁本职工作。在禁毒大队工作时,他凌晨三点多结束解说,怕回家睡觉会睡过,干脆就开车回县局,在车里睡到天亮。今年年初,落实退伍军人安置政策,局里给他转了待遇更好些的事业工勤岗位,调他到台盘派出所继续干辅警。“村BA”开赛,县上的融媒体中心专门跟公安局交涉,借调王再贵当了“气氛组”的组长,专事“村BA”解说。组长是他,组员又有谁呢?原来,他的组员就是那些成千上万跟他一起喊“呜”的球迷们。
尽管场上解说时穿着时尚的西装,但王再贵却始终把警服穿在心里。不光要拿着话筒提醒观众骑摩托不能饮酒,散场时不要拥挤,王再贵还成为执勤民警与村民沟通的一座桥梁。看“村BA”不需花钱,却需要刷身份证。有些没带身份证的台盘村民就会和省里抽调来执勤的学警发生争执。王再贵一来,三言两语,粗喉大嗓的吵嚷就很快平息。王再贵人虽年轻,但村民和民警却都拿他当自己人。
编辑:派出所工作----石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