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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田雅阁

中国人民公安大学出版社  2017/12/5 15:05: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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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是一个油工,在揽活儿的人堆里,畏畏缩缩如一根蔫萝卜。然而谁也未曾料想,他竟会成为几条人命的凶手。

  一

  赵匡胤的赵,老虎的虎,铸铁的铸。赵虎铸向薛力平介绍他自己时,薛力平已经在桥头上站了有一段时间了。
  薛力平是为了孩子念书才从偏远的村里搬到黑市的,一开始为了房租便宜住在城边。没多久,一个街道社区的办事员来薛力平的家登记基本信息,问几口人有无避孕措施分别做什么工作,薛力平一一作答:三口人,他、老婆、小孩儿。小孩儿是女孩,在附近小学念书。他做油工,老婆在饭馆里端盘子,父母在乡下种地。办事员要看看身份证,薛力平给看了,办事员从摊在膝盖上的本子里登记后,扔下5盒避孕套,说没事了。
  油工的活儿越来越难做,主要是竞争的人多,在桥头上,人头涌动和茅坑里的蛆差不多,手里拎着什么牌子的都有,瓦工油工钳工腻子工电工维修工等等,还有干脆手里什么也没拿,只要来个雇主,恶狗扑食似的哗一下围上一帮人,问找什么工作。这么说吧,不论你要什么工,他们都说能干。先把活儿霸占住再说,这是桥头上的经验,不然,一天的桥头就白站了。薛力平虽说懂这些,那他不屑于那样干,这和狗占泡屎有什么区别,他说。但屎这种热乎乎的东西,你要不占还真的不是你的了,薛力平连着几天没揽上什么像样的活儿,也就是别人都嫌远或嫌挣得少的活儿,他拣了。这种活儿挣不了多少,他老婆就难免埋怨他挑肥拣瘦。他说,不是我挑肥拣瘦,是挑不上。
  后来他也变成恶狗了,很多活儿就是靠抢来的,你不抢就没了。
  有一天,桥头上来了一单大活儿,一个开着白色大奔的寸头要五六个油工,说是有个临街的六层大楼刷涂料,工期紧,只要按时完成,钱可以商量着加。那会儿,薛力平正在和另一个开着白色本田雅阁的雇主谈得欢,没注意这边。这个雇主实在是难缠,也是给楼刷涂料,地方远,钱还给不上来,所以,他听到那边有个大方的雇主也要油工,就扔下这头不管了。接着,其他人也跟着他跑寸头这边了,晚了一步,寸头已经雇好了人。那怎么办呢,薛力平只好又返回来和开白色本田雅阁的雇主谈。没想到这个后脑勺上长了三道肉棱脖子上戴大金链子的秃头生气了,说不雇了,要到另一个桥头上雇。薛力平有点着急,就在秃头的本田雅阁车开动的时候,他觍着脸凑到玻璃窗前,试图拦下这个雇主再谈谈。车倒是停了,电动玻璃滑出半截,一口浓痰“呸”一声沾在了他的左眼下面,车吱吱叫着跑了。
  薛力平像挨了打似的站在原地,只有不多几个人看到了这一幕,但都没吭声。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畏畏缩缩地伸手抹了一把脸,把那口黏稠的浓痰甩在了地上,斜着身子看了几眼。一个和他关系算是近的老油工走过去和他说,算了,这种人,有钱了以为自己很了不起。薛力平没搭理那个同情他的人,只是愤愤地咳嗽了一声,声音干涩又难听,他吐不出痰来。过了十来分钟,又有一台车慢慢靠过来,雇主从车窗探出头来,说来了一车火腿肠,需要四个装卸工,二百块钱,有去的没?话音未落干净,人就围上了十几个,都争着要去。只有薛力平一个人无动于衷,他走到一根电线杆子跟前,从兜里摸出一支烟,又畏畏缩缩地点了。
  薛力平竭力想弄清楚,开白色本田雅阁的秃头为什么要吐他脸上一口浓痰。

  二

  老婆端盘子的饭馆离孩子上学的学校不到半里,孩子放学后,钻过路栅一溜小跑就到了饭馆,不用人接,省事多了。不像别的家长,还没放学呢,学校门口就堵了一片车子,有鸣着喇叭的汽车,有各种各样的电动自行车。孩子的午饭是在饭馆里吃的,算起来比小饭桌省钱,一切都得精打细算。薛力平老婆在这方面比薛力平的脑子好使,毕竟,饭馆里有些剩饭剩菜还是干净的,有的客人点得多了,吃不了,又不打包,当然随便扒拉一点就够孩子吃了。
  孩子最近老是发烧。老婆有天和他说。
  嗯嗯,薛力平叮嘱他老婆,别给吃饭馆里的剩饭剩菜,也别瞎买什么饮料,听说瞎喝乱七八糟的饮料都上火发烧。
  嗯,他老婆担心地说,前天还流鼻血了。
  嗯嗯,薛力平说,饮料和学校门口的小吃不干净,吃了上火,你别给她零钱。
  噢,他老婆说,知道了,我给他从饭馆里带白开水,她不喝我也没办法。
  薛力平还在站桥头,老婆孩子这边他不用操心。桥头上的买卖和平时一样,有时候能遇上干屁点活儿都请你下饭馆的主儿,但更多时候就算干了和掏大粪一样的苦脏累活儿,也挣不到多少钱,这年头,什么都缺,就不缺卖力气的人,竞争太激烈了。有一天来了一个开黑色本田雅阁的瘦子,从车窗里探出头来,说要两个装卸工,卸一车酒。和往常一样,只要有雇主到来,人们都像抢孝帽子一样围一堆,没等雇主说什么活儿就喊上了,我走……我走……我走……给多少钱?薛力平也凑近了车窗,只见那个瘦子不耐烦地喊,货不多,就要两个人,一百块,撒泡尿的工夫就卸完了。
  不多是多少啊,什么货啊?有人问。
  一千来件酒,撒泡尿的工夫就卸完了。瘦子用手擦了一下头上的汗,去不去,快点?
  远不远?最少四百块,两个人哪够啊!人们开始讨价还价。
  加一百,二百块,不管多少人,谁走?瘦子真的不耐烦了。
  人们散到了一边,自言自语说哪有这么低的价,又不是没卸过酒。其实这都是站桥头的套路,如果雇主着急,会加价的,但开黑色本田雅阁的瘦子根本不鸟这一套,打方向盘扭头要走,薛力平及时说了一声,我走。瘦子停了车,又探出头来,大声和薛力平说,再叫一个。薛力平嗯了一声,回头问刚才围的那堆人,谁还去?那堆人里顿时低低地连讽带骂,意思是两个钱也要挣,破坏桥头上的规矩。薛力平不理这一套,他继续问,谁还去?有个长得像外国人的大鼻子从人堆里挤了出来,举着右手说,我去吧。
  长得像外国人的大鼻子好像刚来的,薛力平和他不熟,坐在黑色本田雅阁的后座,他俩谁也没说话。汽车绕过二环高架桥,二十分钟后,钻进了一个城中村的大院内,一台挂着冀C牌子的大卡车在等着他们。瘦子靠墙停了车,头也不回说,下,到了。薛力平和大鼻子互相看了一眼,跟着下了车。卡车见来了人,开始解捆了货的绳子,瘦子嫌慢,让薛力平和大鼻子上前搭把手。薛力平经常干这活儿,很麻利,大鼻子应该没干过,笨手笨脚的。但瘦子没说什么,站在库房门口,一边盯着他们,一边不知道给谁打电话,似乎很得意。
  撤掉盖着车的苫布,薛力平才看清,这车装了五六种东西,除了三分之一瘦子的酒,还有两个巨大的木箱子,十几把藤椅,几百小件四川榨菜。司机是父子俩,老子说,卸完这里的货,还得去集宁市卸,木箱子里是两台罐装酱料的设备,挺贵,一路上小心翼翼的,生怕出了岔子。瘦子已经打完了电话,催促司机和薛力平赶快卸货,少嘚逼,他还有事呢。薛力平明白了,这个瘦子太他妈贼了,为什么只雇两个装卸工不雇四个,原来趁机把司机父子俩也当装卸工了,还不用付装卸费。
  装卸酒这种活儿,应该是桥头工最欢迎的,相比较装卸水泥、钢筋、沙石之类的重苦累活儿,简单、干净还利索。这就是为什么雇主开到这么低的价,薛力平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以前他不止一次装卸过酒,白的红的啤的,赶上豪爽的雇主还会额外送他两瓶,一起图个乐呵。但今天这个瘦子看上去够呛,满脸凶肉,眼放贼光,能把装卸费痛痛快快结了就行。薛力平干了一会儿,身上已经散发出来了酸臭味儿,再看大鼻子,虽说笨了点,但如牛刀杀鸡,有的是力气,一点都看不出来累。
  酒是六瓶一箱的那种,不算重,箱子有点简陋,正面印了四个粗红的隶体字:内部特供。内部特供不是一般人喝的,看来金贵得很。卸到一半的时候,薛力平脚底有点软了,想多少歇一下,最好是喝口水,但瘦子一个劲儿地催促快点,说他还有其他重要的事。然后薛力平在瘦子的催促声中脚底真的软了,一个趔趄,两箱酒脱手而出,砸在地上,等他站稳的时候,闻到了一股沁人心脾的酒香,浓香型的,有老窖味儿,略带一股干燥的泥土气息。
  我操!瘦子的眼里倏地射出一道寒光来,肩胛骨在不断地抖动,袖子已经挽到胳膊肘,胳膊上的筋肉在弹跳着。薛力平好像已预感到灾祸临头,显得非常紧张了,满脸通红,而且红得越来越厉害,像把碎在地上的酒喝了半斤或八两。大鼻子也慌了神,他像做祷告一样弯下腰,把摔在地上的那两箱子酒抱起来,却不知道该如何处理。瘦子恶狠狠地自言自语,这怎么……啊……先搁一边儿去!大鼻子按瘦子的指示把两箱酒放到了一边,薛力平竭力去讨好地凑上来,意思是想搭把手,瘦子对他吓人地直翻白眼,快干你的活儿!
  接下来薛力平的脚底不软了,他迈着大步,几乎像小公马拉着马车起劲地小跑着,一会儿工夫就把剩下的酒全卸完了。

  三

  那天中午的饭是大鼻子请的。
  正午的阳光照在小餐馆的大框玻璃上,折射出刺眼的闪光。小餐馆外面的不远处,十几个城管和一台装载机正骇人地吼叫,一个老妇人披头散发,哆哆嗦嗦地想去抓一个脑袋像大冬瓜的胖子,结果用的力大了,扑倒在地。
  操他妈的,薛力平抬起汗津津的头,冲着玻璃窗外面骂了一句,这年头,穷人真是没活头了!
  嗯嗯,大鼻子也转过脸去,露出令人难堪的笑容说,薛哥,我以前也是干这个的。
  咳咳,薛力平点了一根烟,干裂的嘴唇喷了一口,我不是说你,我是说这社会。
  骂社会不公当然是安全的,谁都可以骂,反正没人管。他们坐了好半天,老板娘才沏了一壶烫嘴的茶端上来,问他们吃什么?大鼻子让薛力平点,薛力平让大鼻子点,二人推推让让了一分钟,最后大鼻子先点了一个葱爆羊肉才算结束这客气的局面。在老板娘的注视下,薛力平点了一个溜肥肠,然后要了一碟老醋花生米,要了一瓶呼市二锅头。要高度的那个,薛力平叮嘱老板娘,低度的没法喝,像娃哈哈。
  点完酒就说起了酒。一说起上午装卸酒的事,薛力平的嘴唇一阵战栗,脸色也变得苍白了,甚至能从他脸颊上看到一道灰色的泪印子。上午卸完货,结账的时候,瘦子说薛力平打坏了两瓶酒,要全部赔偿,一瓶一百元,他们两个人,正好二百元,不用结账了,直接走人吧。酒是薛力平摔的,他自知理亏,不敢据理力争,只是嘴里小心翼翼地嘟囔,那酒有那么贵吗?大鼻子不让瘦子,酒是薛力平打的,又不是他打的,凭啥扣他的工钱,再说了那酒也就是瓶盖碎了,漏了点。你想怎样?瘦子斗气地问大鼻子,大鼻子从嘴唇上往下舔着灰色的汗珠说,我的一分钱不能少,他的我不管。
  这个社会的确坏透了,薛力平和大鼻子碰了一下杯说,那一百块就等于给他妈买烧纸了。
  比起……大鼻子用嘴努了一下窗外,你这算什么?
  小餐馆对面的平房推平了,除了几个留守的城管外,其他的都不见了,老妇人也不见了。
  菜上来的时候,薛力平和大鼻子半瓶酒下肚了。咦,还不知道你怎么称呼呢。薛力平夹了一筷子溜肥肠说,你看,光顾喝酒了。大鼻子也夹了一筷子溜肥肠,填到嘴里边嚼边说,赵虎铸,赵匡胤的赵,老虎的虎,铸铁的铸。
  这家的菜炒得还真不赖,就是盘子有点小,葱爆羊肉和溜肥肠马上就见底了,赵虎铸让薛力平再点一个,薛力平说算了,要碗刀削面吧。在刀削面上来之前,两人又谈到了卸酒这件令人堵心的事,薛力平还是那一套,说城里人真他妈坏透了。赵虎铸倒空了瓶子里的酒,端杯碰了一下薛力平,神神秘秘地说,薛哥,你没看出来,那个家伙的酒绝对不正常。薛力平吃了一惊,端到嘴边的酒停了下来,眼睛一眨不眨盯着赵虎铸,意思是要赵虎铸把话说完。
  肯定是做假酒的,赵虎铸一仰脖子,酒灌进了肚子后说,你见过箱子套箱子的酒吗?况且箱皮还不一样。
  嗯,我操他妈的,薛力平带着征询和仇恨的矛盾表情望着赵虎铸,搞狗日的一把?
  嗯,嗯,赵虎铸四下瞅了瞅,小餐馆虽然人多,但没人注意他俩,把头靠近了薛力平的头说,我也是这个意思,总不能让狗日的把那一百块钱白扣了,操他妈的。
  两碗刀削面上来了,赵虎铸和薛力平互相让了一下,狼吞虎咽地扒拉进肚里了。结账的时候,薛力平假意殷勤了一下要去结,被赵虎铸有力地按凳子上了。舒服。赵虎铸拍着肚子,和薛力平说,酒也很好,再多了就醉了,哈哈,出去说,出去说。
  小餐馆对面的平房推平后,堆得乱七八糟,几个留守的城管也不见了。薛力平和赵虎铸就蹲在乱堆跟前抽烟,桥头上也不去了。关于怀疑瘦子制贩假酒的事,薛力平问赵虎铸有没有好主意。赵虎铸说,到工商局举报,听说举报有奖励。薛力平认为工商局力度不大,不如到公安局报案,公安局可以抓人,工商局只能扣押货物和罚款,没有权力抓人。两人各执己见都嘶叫上了,路过的人以为他俩要打架,两人突然笑了起来,立即意识到这情形太愚蠢了。那就先工商后公安,薛力平激动得差点泪水盈眶,咬着牙愤愤说,搞死狗日的!
  工商局的主要领导不在,一个不管事的人接待了薛力平和赵虎铸,简单听了他俩讲的情况,一副不信任的样子,让他俩酒醒后再来。再说了,根本没有举报有奖这个制度,举报不法行为是人民群众应尽的责任和义务,还要什么钱啊?没有奖励谁告诉你不法犯罪行为啊?出了工商局,赵虎铸的脸显得发青,他脸颊哆嗦着说了一遍又一遍。
  按薛力平的计划,工商局不行就去公安局。赵虎铸有点垂头丧气,一边走一边骂,衙门里这些丧尽天良和没有节操的家伙,都他妈混日子,像咱们这种敢于揭露黑暗的好人,在社会上根本吃不开,我操他妈的。
  
  摘自《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2017.9 赵卡 文)
  
  ……
  详见本刊2017年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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