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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 墨(下)

中国人民公安大学出版社  2017/9/20 10:48: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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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

  晚饭坧泉吃了几口,便撂下筷。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屏幕上的人动来动去,至于演的什么,一概不晓。
  甚至连门铃响也未听到。
  来人是老邱的老伴,让坧泉两口子着实吃了一惊,却也能猜到这女人来做什么。
  果然,老邱的女人声泪俱下地替她男人告罪求饶,说:“老东西”一时糊涂犯了错,打他骂他罚他都应该,可千万不能让他去坐牢,他一走,小孙子就没人养活了。
  不待坧泉两口子作出反应,那女人把带来的地瓜花生芋头等农产品放在地上,然后又从怀里掏出一个大信封,双手恭恭敬敬递给坧泉,哽咽着说:坧老师俺知道你的画金贵,可让老东西贱卖了,钱还不起,你看能不能用这顶一顶?
  坧泉迟疑地接过,先看信封,上印“牟西县姜家镇完全小学校”字样,又从里面掏出那“顶一顶”之物,展开,见是两幅国画,他眼前端的一亮,随之便认真地端详起来:上面的一幅画的是山水,画名竟然就叫《山水》,一道浓黑的、长满林木的山梁在画面中呈S状,上接云端下接溪流,宛若一条逶迤隆起的龙身,气势壮阔,缥缈虚静,而山梁折腰处所形成的两处“留白”,更显虚中有实,无中生有,可谓自然天成。坧泉看出,画者对笔墨的运用,并不执著于中国画传统技法的规范与格式,而是以气使笔,以情运墨,挥洒自如,尽显泼墨山水的水染墨笔,具杳渺幽冥之艺术追求……另一张是一幅写意花鸟,名曰《芦雁图》,打眼一看,画中有任伯年的影子,再看又有王雪涛的踪迹,当仔细端详了,又觉得像吴昌硕了。于是他就晓得画者一定是对上述大家进行了认真的习学后又另辟蹊径,正如一位李姓大师所讲:用最大的功夫打进去,再用最大的功夫打出去。一进一出,犹同淬火。就是说,其笔墨形式、艺术技巧,虽源自古人先贤,却也远离其文人的儒雅、闲适与古意,而彰显出现代花鸟精神,这幅《芦雁图》虚实相间,意境幽远。雁在水中栖,无水见水;芦在空中摇,无天见天。老到中见出童真,简约中见出深邃……
  看完这两幅画,坧泉默言不语,内心受到极大的冲击,赏画他不是外行,也不存门户之见。十分客观地说,画者是一高人,在自己熟知的圈子里当无人可及,那幅泼墨山水起码是在自己之上,而那幅花鸟章樟亦只能望其项背……
  老邱女人带着哭腔,小心翼翼问:老师,你看这画顶不顶得成?
  坧泉心中自有答案,却不便道出,他再看看画,没见到题款,遂问:这画,谁画的?
  是完小的王老师,俺儿跟他念过书。老邱女人回答。停停又说:是这么回事,那天王老师到俺村走亲戚,听说“老东西”犯了事,回去让人送过来这画……
  坧泉问:这画,是……王老师画的?
  老邱女人点点头。
  坧泉问:王老师画画多久了?
  老邱女人说:好像从小就画。
  坧泉又问:老师是谁?
  老邱女人摇摇头。
  坧泉再问:王老师在你们那儿是不是很有名?
  老邱女人摇摇头,说:有个啥名,退休就在家里种地,也养蚕……
  坧泉问:种地?养蚕?不画画了?
  老邱女人说:先得养家糊口,要是过年过节,有人要,也画……
  坧泉眼前就现出想象中的那个乡村画家王老师:小个儿,干瘦,花白头发,清亮的眼光透出隐隐的儒雅……
  老邱女人哽咽着说:王老师是好人哪。
  坧泉的心被刺了一下,想:说王老师是好人,不就等于说自己是孬人吗?这是他所不能接受的,在漫漫人生中,做好人不做坏人,恰恰是他对自己不含糊的告诫,且努力身体力行。而唯在老邱这码事上,自己像中了邪魔般,要不是王老师的“横空出世”,或许真的就将老邱当成自己“向上”的垫脚石。王老师在关键时刻给了自己一击,他端的有些后怕,也不胜感慨:同样是一画作,自己的与王老师的,两者竟充当了两种角色,一为加害,一为救赎。呜呼,他从未细想所谓的“艺术”,竟然会有如此迥异的面孔以及完全不同的“担当”。
  坧泉长叹一声,多年压抑在胸中的积气亦一丝一丝从口中吐出,一下子变得敞亮通透。想,有言小隐隐于野,大隐隐于市,而对于这位乡间画家王老师而言,事情却是倒过来的,隐于山野沟壑,安于清贫,不与世人争短长。与其相比,自己于艺于品都望之不及啊!

  十

  早晨起来,坧泉匆匆往派出所赶。昨晚受老邱老伴儿登门哭求的触动,还有王老师对自己的冲击,翻来覆去睡不着,好不容易睡着了也睡不沉,一连串的梦。有一个竟然梦到“犯人”老邱,在一个陌生地场,说不上是乡下还是城边儿,老邱与一伙儿人在搬运建筑材料,钢筋水泥砂石什么的。他意识中似乎记得老邱已进去了,眼下是在服劳役。他有些心虚想躲,不料老邱已看见他了,停下手中的活计望着他笑,他觉得怪怪的,落到这般田地还笑得出来吗?他问句:老邱你在这儿挺好的么?老邱连连点头说,好着呢好着呢!干活不累吃饭不要钱,还净吃细粮。他问:有肉吃吗?老邱说,有肉还有蛋,还有各种蔬菜——白菜、萝卜、茄子、茭瓜、芹菜、土豆、黄瓜、油菜、芸豆、胡萝卜、韭菜……老邱不厌其烦地汇报在里面能吃到的菜,一副心满意足的模样。当说到有时还能吃到鱼、蛤蜊时,他醒了,老邱不见了,奇怪的是,他竟闻到煮蛤蜊的味道……
  派出所刚上班,男女警察在打扫卫生,看到坧泉一齐绽笑脸打招呼:大画家来了?他心想当是都看到报纸了。他礼貌地呵呵着,这时那位小警察朝他走过来,问大爷还是为那案子吗?他说对。小警察说还是先前情况暂没变化,犯罪嫌疑人在看守所,检察院正在起诉,反正案子不复杂,过不多久就会判下来的。
  他没说什么,只把手中的一份材料递过去。小警察展开看了看摇头,说:大爷真执著呀,非要把画价自定为每平尺百元,这又何苦,不是自己和自己过不去吗?
  坧泉不说话,只是望着小警察不停张合的嘴巴。
  小警察说:大爷这么说吧,事情晚了,司法程序启动便不可逆转。当然,材料我们可以转过去,但不会起作用。
  坧泉试探着问:自己的画自己不能定个价?
  小警察笑着点点头:应该是这样的,比方厂家生产出商品需物价局定价才是。
  坧泉问:定十块,厂家卖一块不可以?
  小警察:在市场上可以,在法律上就不可以。
  坧泉摇摇头:我给弄糊涂了。
  小警察:大爷,你找个律师咨询咨询吧。
  哦!他想起了学生卜莲。
  尽管是坧泉主动约卜莲,卜莲还是坚持由她请老师。在一家西餐厅,卜莲的说法给老师换换口味儿。不要总是鲁菜、海鲜老一套。坧泉接受,但坚持牛排要八九成熟。卜莲笑笑问酒呢?坧泉说张裕吧。他不想让卜莲点昂贵的洋酒,况且自己一直爱喝老家的张裕。
  上来了沙拉、冷盘,卜莲便端杯向坧泉敬酒,等菜的空当,卜莲拿出自己的画让坧泉过目。两幅皆山水,坧泉交替地端详着,后把目光停留在卜莲亮丽的面庞上,心里就想,人嘛,正应了那句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了的话,盈盈成熟女人的美。画呢?却是停留在学生时期的稚嫩,没多大长进。便问卜莲这些年一直画吗?卜莲说,当然是工作为主了,挣饭钱,业余时间画画,也写写小说,还发表了好几篇呢。坧泉说还是先当个好律师吧。卜莲羞涩地笑,说,明白老师的意思了,自己的艺术天分确实不够。坧泉说:天分够不够另说,主要是一心不可二用。卜莲说:讲起来还是天分欠缺。看有些大作家,不仅文章写得好,国外国内得奖,还能画一手好画,写一手好字。听说有位作家获得大名后,一幅字拍了上百万呢,不是天才是什么?坧泉摇头笑笑,那是名人的字嘛。卜莲说,老师的意思是卖的不是艺,而是名。坧泉说,讲句不客气的话,卖的也不是名,而是脸皮。卜莲发笑,就凭老师这句话,等哪天小卜在某方面出了名,当了大咖,绝不卖萝卜带大葱。坧泉亦笑,说:所以就有那句鼻子里插大葱——装象的话嘛。卜莲直笑,说老师挺幽默的嘛。
  上来了牛排,光摆弄刀叉就够忙活的了。坧泉虽然多次吃过西餐,可记不住刀叉哪儿左手哪儿右手,只能胡乱用,一会儿左,一会儿右。卜莲看在眼里,并不纠正,见老师最终放下刀叉。问道:老师今天接见学生,一定是有什么事情吧?
  坧泉抽张餐纸擦擦嘴,然后从头至尾讲了自己与老邱闹出官司的事。
  卜莲听罢笑说:嚯,这真是有特色的故事啊,可以写小说,也可以拍电影。
  坧泉苦笑,不吱声。
  卜莲归于严肃,说: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老师是请我做你的律师。
  坧泉摇头。
  卜莲问:那是什么?
  坧泉说,我想咨询几个问题。
  什么问题?
  坧泉又把眼前他纠结之处对卜莲讲了。
  卜莲听了思忖片刻,说:老师的意思明白是明白了,可有点不太理解。老师得到这么一个千载难逢(越东、章樟也用的是这个词语)的机会,就真心想放弃吗?
  坧泉说:放弃,不甘心;不放弃,又不忍心。如今我和老邱好像在压跷跷板,我升上去了,他跌下去了。这一跌,他家的日子就没法子过了。
  卜莲说,老师善良啊。
  坧泉说,不是善良,是老邱太苦啊。
  卜莲叹息说,一回事啊。
  坧泉不语。
  卜莲端起杯:老师我敬您!
  干杯后,卜莲说:就案子本身而言,老邱是应担责接受处罚的。公安、司法方面也都是依法行事,没有问题。从法律角度讲,北京专家受托评估,无论高了还是低了都是量刑的法律依据,这也没有问题。论来论去,问题在老师这里。当律师这么多年,还是头一回遇到这种情况呢。
  坧泉依然不语。
  卜莲继续说:当然,我听老师的。老师有什么想法我努力帮您实现。
  坧泉点点头,说:我上交了一份材料,说明自己的画值只有每尺百元,希望法官采纳,你说有没有可能?
  卜莲说:没有可能。个人报价不能成为法律依据。
  坧泉想起小警察的说法。作为律师的卜莲也这么讲,看来情况真是这样的。他像问卜莲也像问自己:那还有什么办法呢?
  卜莲说:老师你也不要太纠结,说到底,这事你没有责任,责任在老邱,不是有句话叫人要为自己的行为买单吗?老邱就是,受刑罚是怪不得别人的。
  坧泉记起越东和章樟也说过这样的话,可……
  他说:问题不在于老邱是否有罪错,而是到底有多大的罪错,说到底,不就是几幅画吗?我呢,是没错处,没责任,可事实上我与老邱形成了一种水和船的关系,水涨船高,画值越高,老邱越倒霉,这,怎么能说和我没关系呢?
  卜莲叹了口气,说,反正挠头的事叫老师给遇上了。
  坧泉问,卜莲,你遇上又会怎么办?
  卜莲思忖一下,要是我没准会把艺术前程放在首位吧。
  坧泉摇摇头:我不信。
  卜莲:我承认自私,但也有理智,凡事有个限度,或者说有个合理性。
  合理性?
  是啊,凡事有个限度,比方说做慈善,量力而行为合理,裸捐便不合理。亿万富翁捐一千万合理,穷人把仅有的一百元捐出去便不合理。电视上报道一独居拾荒老人,住地下室,吃冷饭,将全部辛苦钱捐献于人,便不合理。媒体评选老人为道德模范,可自己咋不往道德高地上冲呢?
  坧泉说:我明白你的意思,如果我放弃个人的一切为老邱着想便不合理,是不是?
  卜莲点点头。说:我是这么认为,不过,也可以在这个基础上再找出一个双赢的办法。
  双赢?我赢,老邱也赢?
  对。
  有这种可能?
  应该有。我回去看看法律条文,再咨询一下同事,看有没有两全其美的办法。
  坧泉吐出口气,说,这样,当然最好。
  分手时,坧泉拿出自己一幅画赠与卜莲。卜莲端详着爱不释手,嘴里却说:老师以后不要再随便赠画了,知不知道这是一张几十万的大票子哩。
  坧泉笑。
  卜莲说,老师别笑,如今画值是硬道理。谈到某一位画家不谈其艺术造诣如何,而是一尺卖了多少万。
  
  ……
  (摘自《北京文学》2017.6 尤凤伟 文)
  
  ……
  详见本刊2017年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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