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刘长煌

　　美国夏威夷岛东端的夏威夷县帕霍亚镇，邻里间彼此熟识。史怀哲兄弟在这里度过了平凡又快乐的童年。他们的父母为人正直善良，一家人生活安稳。哥哥伊恩通过送报纸攒钱，买下一辆二手大众甲壳虫，对未来充满了期待。
　　1991年6月的一个夜晚，史怀哲家与街对面的蒂米·贡萨尔维斯一家发生了激烈冲突。蒂米是个毒贩，家里时常传出尖叫声和刺耳的音乐声，邻居们不堪其扰。史怀哲家曾多次报警，两家的关系急剧恶化。当晚，蒂米站在史怀哲家门前大声挑衅，叫嚷着到大路上来打架，并向对方的屋顶扔石头、扔啤酒罐。警察赶到后才平息了这场吵闹。谁都没料到，这场普通的邻里纠纷，竟成了一场惊天冤案的导火索。
　　
　　圣诞夜的悲剧

　　1991年10月，23岁的达娜·艾尔兰满怀憧憬，从弗吉尼亚来到夏威夷。她刚大学毕业，渴望在这片美丽的土地上开启崭新生活。她的姐姐一直住在夏威夷岛的东海岸，这里风景如画，有着许多只有当地人知晓的僻静海滩和钓鱼点。
　　圣诞节前夕，12月24日，达娜像往常一样独自骑自行车去朋友家。下午5时30分，有人在瓦阿瓦阿社区路边的灌木丛中发现了一名女孩和自行车。这名女孩就是达娜，她倒在地上血流不止，遍体鳞伤，牛仔短裤缠在脚踝上，衬衫拉到肩膀上，深度昏迷。由于瓦阿瓦阿没有通电和电话服务，好心人花了将近一个小时才拦下一辆过往的汽车寻求帮助。由于救护不及时，达娜当晚去世。
　　整个夏威夷州都被愤怒和悲痛笼罩。一名白人年轻女子在圣诞前夕惨遭暴力强奸致死，而凶手却逍遥法外。警方迅速展开调查，追寻任何可能的线索，但一直没有进展。
　　
　　错误的指控

　　随着时间的推移，公众给警方带来巨大的压力。社区居民筹集悬赏金，并在达娜遇害一周年举行烛光守夜和游行。1994年4月，有人发起请愿，要求夏威夷司法当局任命一名独立检察官调查达娜谋杀案。
　　1994年5月，案件出现了转机，“赏金”线人约翰·贡萨尔维斯举报称，同母异父的弟弟弗兰克·波林掌握了达娜谋杀案的信息。一个月后，因毒品指控被监禁的波林说，是史怀哲兄弟作的案，当时他本人与史怀哲兄弟俩同在一辆车上。作为向警方提供证词的交换条件，波林马上获得各种好处，比如可以给女朋友打电话，享受特别探望，在监狱里优先安置等。约翰和其他家族成员也在毒品案中获得了非常有利的待遇。
　　案发时，伊恩·史怀哲20岁，弟弟肖恩·史怀哲16岁，兄弟俩都身高体壮。
　　警方开始调查史怀哲兄弟。他们没收了史怀哲家的车，并分别对肖恩和伊恩进行审讯。两兄弟震惊不已，坚决否认所有指控。伊恩尤其愤怒，他说自己和波林及其家人完全不是一类人，是对头，根本不可能混在一起。
　　作为调查的一部分，警方收集了兄弟俩的牙齿印模。一名法医牙医最初排除了伊恩的嫌疑。后来他再次检验，发现伊恩牙齿与达娜胸部发现的咬痕“一致”。
　　波林的证词成了案件的关键证据。他声称，案发时，自己坐在史怀哲兄弟的车后座，当时吸食可卡因的伊恩撞倒了达娜，后将她装进后备厢，开车转了10到15分钟，接着在路边实施了强奸和殴打。伊恩是主谋，肖恩听从哥哥的命令，而他本人只是个证人。
　　波林的证词漏洞百出，每次与警方交谈时细节都有变化，一会儿说开的是朋友的蓝色皮卡车，一会儿又说是大众甲壳虫。无法确切说出第一次见到达娜的地点，对三个人在犯罪中扮演的角色描述也混乱不堪。但警方急于破案，选择相信了他的话，因为波林的故事为他们提供了一个简单的答案：当地的原住民坏小子强奸并杀害了一名白人女孩。

　　漫长的冤狱

　　1995年初，波林的背景被媒体曝光，随着公众对他的了解逐渐深入，其负面形象大白天下。《夏威夷论坛先驱报》的专栏作家也对他的可信度提出质疑，指出达娜谋杀案竟取决于这样一个记忆混乱、有吸毒史的人的证词。然而，即便波林后来翻供，称自己的故事是编造的，是与检察官达成协议，只要他诬陷史怀哲兄弟，就可以换取撤销对自己的毒品指控，警方和检察官仍固执地坚持对史怀哲兄弟的指控。
　　1997年10月，史怀哲兄弟被逮捕并被起诉。2000年初，弟弟肖恩为了家人，无奈接受认罪协议，承认协助绑架和过失杀人，以换取减轻处罚。他深知这是冤枉的，但为了妻子和三个年幼的孩子，他别无选择。
　　2000年，伊恩因二级谋杀、绑架和一级性侵，被判处130年监禁，送往亚利桑那州的监狱服刑，该州的气温有时高达43℃。狱中最初的几年对他来说最为艰难，上诉律师甚至不接他的电话。后来，他努力学习成为一名律师助理，并在狱区找到一份相对轻松的工作。随着时间的推移，年轻的狱友开始叫他“叔叔”。
　　弟弟肖恩接受认罪协议，被判处服刑1年，缓刑5年。多年来，他一直饱受生活的折磨。周围的人都对他避之不及，拒绝帮助他。好不容易拿到商业驾驶执照，被一家建筑公司聘用，可公司得知他的身份后，毫不犹豫地将他解雇。这种耻辱感也影响到了他的孩子，他的女儿因为为他辩护而被停学。

　　希望的曙光

　　多年后，肯尼斯·劳森的出现为史怀哲兄弟的案件带来了转机。劳森曾经是辛辛那提的一名优秀刑事辩护律师，因酗酒和止痛药上瘾毁掉了自己的事业，还因联邦毒品指控（过度使用止痛药）被吊销律师执照，在监狱服刑近两年。获释后，他决心重新开始，成为夏威夷“清白计划”的一名职员。他看过伊恩·史怀哲的案件，感觉其中存在诸多疑点。
　　“清白计划”起源于美国，其诞生有着深刻的社会背景。在司法实践中，冤假错案时有发生，一些无辜的人因错误的指控、不充分的证据或司法程序的漏洞而被定罪，他们的人生因此被彻底改变。为了纠正这些冤假错案，帮助那些蒙冤受屈的人重获清白，“清白计划”应运而生。
　　劳森发现警方的调查存在明显缺陷。大众汽车的证据与实际情况不符，检验报告显示，大众甲壳虫的保险杠太宽，很难造成达娜自行车的损坏，其低倾斜前端直接导致达娜受伤的可能性很小，除非是高速冲撞，但是又不符合高速冲撞的特征。而且，在案件调查的前三年根本没有人提及大众汽车，直到波林改变说法才突然出现。此外，DNA匹配结果也不支持指控。1998年10月，独立专家对达娜的阴道拭子进行检测，发现上面的精子与三名被告都不匹配。然而，警方辩称精液来自神秘的第四名谋杀参与者——“未知男性1号”，这个人“掩盖”了史怀哲兄弟的精液。第四名参与者可能与史怀哲兄弟是一伙的，也有可能不是一伙的。
　　2019年，新的调查正式开始。“清白计划”律师团队申请的测试推翻了DNA“掩盖”理论，证实唯一存在的DNA是“未知男性1号”的。咬痕证据也因新专家的分析而被推翻，达娜身上的咬痕不是人留下的，而可能是物体留下的其他痕迹。
　　2022年底，又有新的重大发现。肖恩在2000年审讯时，实际上已经通过测谎仪测试，但他的律师为了与检方达成认罪协议，竟问测谎专家是否愿意将报告指定为“不确定”。
　　2023年1月24日，经过7个多小时的听证会，第三巡回法院法官彼得·库博塔宣布：“在新的审判中，陪审团已作出不构成犯罪的裁决”。
　　伊恩在1997年被捕，2000年被判处130年监禁。2023年获释，已服刑近23年，经历了巨大的痛苦和煎熬。
　　 然而，检察官林肯·阿西达在声明中表示，“对伊恩的再次审判、起诉和定罪是可能的”。当肖恩的原定罪名被推翻时，他依然坚称，在没有找到新的案犯之前，史怀哲兄弟仍然是重大嫌疑人。
　　法官依据新证据决定推翻某人的定罪，但不会宣布这个人无罪。相反，法官会依据新证据作出新的判决。刑事法庭在推翻或撤销定罪时，不会考虑被告人的实际无罪。
　　对于史怀哲兄弟来说，洗清罪名只是第一步，他们更希望当局承认错误。这还涉及一项针对州政府的未决赔偿要求，以及民权诉讼的可能性。但夏威夷警方和检察官办公室不愿让步。对于“清白计划”的律师而言，找到真正的凶手，成了他们接下来最重要的任务。

　　真凶浮现

　　伊恩获释后，“清白计划”并未停止追寻真相的脚步。2023年2月，辩护律师传奇人物、纽约“清白计划”联合创始人巴里·谢克找到前联邦调查局律师斯蒂芬·克莱默，请他协助侦破这起谋杀案。
　　斯蒂芬·克莱默在法律界和刑侦领域颇具声誉。他拥有深厚的法律背景，曾担任前联邦调查局律师，在长期的职业生涯中，积累了丰富的案件侦破与法律实务经验。
　　克莱默最出名的是在63天内破获了加州“金州杀手案”。他和一位合伙人利用基因谱系将犯罪现场的DNA证据与“23对染色体与我”生物技术公司（23&Me）等企业收集的公开基因信息联系起来，然后将这些信息与其他事实（包括从讣告、社交媒体甚至高中年鉴中收集的年龄、种族背景和家谱）进行交叉引用，已经破获了数百起案件，找到了逃避警方追捕几十年的嫌疑人。从联邦调查局退休后，克莱默与他人共同创办了印达戈数字公司（Indago），该公司正在开发人工智能辅助软件，以加快基因谱系调查。
　　克莱默仅用两周时间就找到了达娜一案可能的匹配者——阿尔伯特·劳罗。劳罗的社交媒体资料显示，他过着非常普通的生活，如钓鱼、与家人玩耍等，只有一次轻微犯罪记录。他的祖先是菲律宾人，与“未知男性1号”的DNA特征相符。达娜遭到袭击时，他25岁，住在距离犯罪现场不到两英里（约合3.2公里）的地方。他有一辆皮卡车，可以开车穿过茂密的灌木丛，到达达娜被遗弃的地方。
　　克莱默将信息提交给联邦调查局，后者表示会与夏威夷警方合作，获取当下劳罗的DNA样本。然而，“清白计划”不放心警方的调查。他们担心警方会为了坚持对史怀哲兄弟的怀疑，从而不认真对待这个新嫌疑人。果不其然，警方突然停止分享调查进展信息。
　　警方对劳罗展开了严密的跟踪。一次，劳罗在公共场合丢弃了一个吃饭的叉子。警方迅速抓住这个机会，在不引起劳罗注意的情况下，提取了这个带有唾液的饭叉，随后送往专业实验室进行检测，结果显示该样本的DNA与犯罪现场“未知男性1号”的DNA完全匹配。这一结果进一步证实了劳罗与案件的紧密关联，真相逐渐浮出水面。
　　“清白计划”得知后，要求对劳罗的审问或搜查都要录像，并希望警方立即抓捕劳罗，防止他逃跑、销毁证据或自杀。检察官迈克·卡加米回应说这些建议是“好主意”，但实际上未采取任何行动。警方只是联系劳罗，请他到警察局回答问题。劳罗承认在达娜死的那天与她发生了性关系，但否认伤害她导致她死亡。“清白计划”认为，他可能提前计划好了供词，因为已过强奸罪的追诉期（6年）。警察收集了他的口拭子样本后，便让他回家了。
　　警察消极怠工，一方面是因为他们之前对史怀哲兄弟的指控，一旦承认真凶另有其人，就意味着他们之前的工作存在重大失误，可能面临公众的质疑和问责；另一方面，警方内部可能固执地认为自己最初的判断没错，即便有新的线索指向他人，也不愿意轻易改变调查方向，毕竟史怀哲兄弟签订过认罪协议。再者，也许警方在办案过程中受到了某些外部因素的干扰，或者自身能力不足，无法正确应对新出现的复杂情况。
　　2023年7月23日，已经57岁的劳罗在家自杀。“清白计划”怒不可遏，他们认为警方的不作为导致了真凶逃脱审判。警方辩论说，证据不足以认定劳罗谋杀嫌疑已经达到可以逮捕的地步。
　　然而，劳森律师指出，之前肖恩从未被指控伤害或殴打达娜，却被指控犯有二级谋杀罪，罪名是“让她处于危险之中而没有寻求帮助”。如果这对肖恩来说足够构成逮捕和指控，那为什么对劳罗就不够呢？
　　在法庭上，警方和检察官以调查仍在进行中为由，继续拒绝“清白计划”的介入。2023年7月29日，夏威夷警察局局长本杰明·莫斯科维奇在新闻发布会上说：“美国宪法第四修正案规定保护个人免受无理搜查和羁押。为了获得搜查令，调查人员必须确定谋杀罪的可能因素，并具体说明警方正在寻找什么证据。”
　　史怀哲兄弟被要求暂时不要发表评论，他们的律师正在向法院请愿，要求立即宣告两兄弟无罪，并要求司法部民权司调查警方为何让重大嫌疑人逍遥法外。
　　夏威夷警察局没有回复置评请求，但在一份声明中表示，“根据调查人员当时掌握的情况，劳罗涉嫌强奸，但已过诉讼时效。当时没有合理的理由以涉嫌谋杀罪逮捕他。DNA不能证明谋杀。”
　　夏威夷警察局局长告诉哥伦比亚新闻频道，任何声称他的部门破坏此案的说法都是“彻头彻尾的谎言，百分之百不是事实”。但劳森坚信，再怎么说，警方都不会承认他们对史怀哲兄弟的判定是错误的。在这个案件中，史怀哲兄弟在监狱里度过了漫长的岁月，承受了几十年的耻辱，被周围的人视为杀人犯。而如今，那个把DNA留在受害者身上的男子却让警方放走了，逃脱审判，怎么理解？
　　劳森直言，警方“希望劳罗逃跑或死亡，这样警方就不会尴尬”。他曾多次向美国检察官办公室、司法部部长反映，还当着法官的面提出，但警方依然我行我素。“这说明了什么？这是你能想象到的最丑陋的故事之一。”

　　最终的正义

　　2023年10月，几经周折，法官彼得·库博塔作出裁决，宣告肖恩（弟弟）也无罪。至此，史怀哲兄弟终于彻底洗清了冤屈，重获新生。
　　在这漫长的岁月里，史怀哲兄弟及其家人遭受了无尽的痛苦。那些曾经导致他们被错误定罪的人，也受到了不同程度的影响。2015年4月27日，波林在狱中因打架被人用石头击中后脑勺死亡，行凶者说他是“告密者”。波林的母亲曾向史怀哲夫妇道歉。
　　史怀哲兄弟洗清冤屈后，已经提起民事诉讼，要求政府赔偿，按5万美元一年的标准，伊恩诉求125万美元，肖恩诉求10万美元。截至目前，关于他们获得赔偿的具体情况尚未有公开报道。他们的律师仍在为他们争取更多的正义。
　　莫什科维奇局长说：“我们将继续关注达娜谋杀案。关于这起案件，我们还有很多不了解的地方，调查仍在继续推进，警方对真相的探寻还没有结束。”■
　　
　　【作者简介】刘长煌，江西省万年县公安局民警，全国公安作家协会会员，江西省作协会员，曾作为联合国维和民事警察赴利比里亚、东帝汶等国三次维和，先后三次获得联合国和平勋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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